《不敢问当年是假是真》第6章 临别时的那一次回顾
季大娘是在晚上十点,开始头痛的。这是她的老毛病了,她忍着不适,起来找药吃。估计是这段时间忘记吃通血管的药了,岁数大了,容易忘事。等她摸索了半天,终于找到抽屉深处的血塞通时,又有些困惑。晚上是不是吃了啊?
她在桌子上的常用药盒里,果然看到一瓶只剩下一半的血塞通。真的没有印象了,越想越糊涂。
她想吃去痛片,又怕胃空着,顶不住。床头的饼干盒,却是空的,没有什么吃的了。她不得不去厨房,想烧壶开水。该死的保温瓶,根本不保温,都是凉白开了。
她想冲杯奶粉喝下去,再吃药。胃不好,很多药都伤胃。只是她这么一折腾,把闫沃吵醒了。他起来上厕所,一边睡眼惺忪地问季大娘:“大娘,你怎么了?”
“没啥,就是头有点疼。”
“血压高不高?”
“不知道啊。”季大娘一琢磨有道理,真得量量。她回屋去找电子血压计。量完一看,根本不高。她放了心,看水也快开了,把奶粉倒在碗里预备着。
闫沃问明情况,回屋把自己的面包拿了过来,给季大娘吃。他还想帮老太太揉揉太阳穴,季大娘怕他休息不好,影响明天上班,赶他回去睡了。
结果,她自己辗转反侧,一宿没睡。都凌晨四点了,头还痛,只好打老闺女的电话:“小芬啊,我不舒服。”
做儿女的,最怕接到老母亲的电话。只要季大娘突然打电话给他们,肯定没什么好事。李芬心顿时哆嗦起来,赶紧问她到底怎么了。
季大娘说完症状,嘱咐女儿:“没啥事,现在不用去医院,等大夫都上班了,咱们再去吧。”
“妈,医院24小时有人值班,再说你这病不能耽误。”
“可是我血压不高啊。我觉得没事。”
可是,李芬觉得,万一是脑梗,不及时溶解血栓,就耽误事了。她片刻也不敢耽误,立刻起床穿衣,急急忙忙来接老母亲。
好在两家离得近,不过是前后楼。当时,她特意把母亲放在离她最近的地方。她有老妈家的备用钥匙,急匆匆地开了门,发现季大娘还在到处找身份证。去医院,肯定是要带身份证的。
这么大动静,房客那屋怎么还静悄悄的呢?
李芬往闫沃那紧闭的房门瞅了一眼。不过,她见到母亲,也放心多了。季大娘的样子还挺利索,就连说话,也比她声音大。一看就没什么事,但还是上医院检查检查,比较放心。
两人下楼后,李芬还是忍不住问了句:“那孩子没在家啊?”
“小闫昨晚就让我吵醒了一次,我起来吃药,声音大了。估计他也没睡好,这会才会睡得这么沉。”
“怎么屋里一股榴莲味呢?难闻死了,你又不爱吃。”
“那是昨天闫沃给小鹿买的。他昨天还买了挺多海鲜,两孩子难得吃顿好的,平时都省吃俭用的。”
“难怪你头疼病犯了,肯定是被他们吵的。平时我说话声音大了,你都嫌烦,屋里一下子多了两人,你能不头痛吗。”
“别瞎说。他俩可有礼貌了,根本没折腾我。”
李芬觉得,母亲就是太寂寞了,才会这么向着闫沃。清晨的出租车不多,两人半天才打到车。开着车窗,清风吹来,李芬都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了。看样子,让二嫂上门给老太太打几个点滴就行,根本不用往医院折腾。
检查的结果却不尽人意。急诊科的大夫让季大娘做了头和颈部的CT,又查了心电图。最后的结果是,多发性腔梗,有陈旧性的,也有新发的。面积比较大,要求住院治疗。而季大娘还有颈椎病,怪不得除了头痛,还经常头晕。
这个结果太突如其来。李芬很快通知了两位哥哥。他们都不同意住院,都没有时间照顾老人。他们觉得二嫂可以给母亲静点,毕竟二嫂就是内科的大夫。住院反而休息不好,根本不利于康复。
二嫂工作忙,没有时间上门静点。于是,季大娘被接到二哥家去了。李芬想让老母亲以后跟着她住,就自作主张,去找闫沃交涉。
她希望闫沃搬出去,准备将这个房子整体出租。她知道,以闫沃现在打工的条件,是租不起这么大一个房子的。
这让闫沃很是头痛。暂时他要找工作,又要找住处,焦头烂额。他是按月交房租的,现在离到期还有半个月。但李芬希望他尽快搬走,她会把钱补给他。而闫沃又是个自尊心强的,他可不想硬赖在这儿。
小鹿的奶奶知道了孙女为什么离开超市之后,暂时不准她再去打工了。算算日子,她也该看看书,预备着开学时的摸底测试了。
而闫沃给父亲打电话时,闫德民也在劝儿子抓紧回来。为了打动闫沃,他不惜用上了苦肉计,说他在体检的时候,发现肝脏上好像长了个东西。需要上大医院看看。他话里话外的意思,都是情况不太好。万一真有什么事,他最放心不下的,就是闫沃了。
闫沃皱着眉,听父亲在电话里唠叨。自从青春期之后,他对父亲的态度一直很矛盾。也不知道小时候,是怎么觉得父亲高大的。等他真正懂事之后,看到的都是父亲软弱无能的一面。在单位,一直升不起来,连个一官半职都没有。在家庭,又不是一家之主,把刘凤娟惯得无法无天。
有一段时间,他很是讨厌闫德民。尤其憎恶父亲没事就喝点小酒,和那几个狐朋狗友,总凑到小酒馆里,能喝上好几个小时。回家时,总是被刘凤娟骂得狗血淋头。却死不悔改,下回继续去喝。
闫沃最讨厌闻父亲的一身酒气。闫德民平时不爱吱声,就晚完酒了,才有几句话。有时回家就跟闫沃唠叨,说什么他一个人独闯东北,想当年从山东来到这,要啥啥没有,是多么不容易。还说他和刘凤娟结婚时,两人是如何穷,一点积蓄都没有,更不用说买家具。实在没有办法,他还将纸壳钉在墙上,充当碗架子,结果摔碎了一堆碗和盘子。
闫沃听得直翻白眼,恨不得回他一句:百无一用是书生!
可是隔了这么远,又是论分钟花钱的电话费,他就不能不对父亲客气了。听着闫德民的声音,很是清醒,不像喝了酒的样子。闫沃就怀疑,这事有可能是真的了。听说,喝酒最伤肝,父亲不会是真的生病了吧?
他曾经在年少时发誓,这一辈子,都坚决不会喝酒。
人类对于他来说,分为两种,喝酒的和不喝酒的。不,更确切的应该这么说,喝完酒的人,对他来说,根本就不配称之为人类。
可是,从闫德民年轻时的照片上看,也是清秀的少年郎。据姥姥生前说,他是三十多岁才开始喝酒的。那个时候,他和刘凤娟总是因为一些生活琐事吵架,闫德民心中苦闷,就偶尔去朋友家里坐坐。不怕没好事,就怕没好人。其中一个哥们酗酒,不知不觉中,就将闫德民也引上了这条路。
等刘凤娟发现,他没事在家也爱喝两杯的时候,已经来不及了。她因为他喝酒,没少跟他打仗。夺他酒瓶,摔他酒杯的事都干过。但一个人若真心喝起来,是随时随地都能寻找机会的。
后期发展到,也就喝醉的时候,闫德民才有点话语权。一家人都怕他磨叽,希望他赶紧去睡觉。他一个人磨叨够了,不知不觉也就睡了。就怕有人跟他搭茬,越有人跟他表示反对和抗议,他越来劲。到后来,刘凤娟都总结出规律来了,也不在他酒后,跟他一般见识。
这并不等于,家人真的尊重闫德民。正相反,在妻子的带领下,两个儿子对他是厌而远之。闫浩还好一点,性情温和,心思都用在了学习上,并不怎么关注这些内部矛盾。而闫沃就不一样了,对家庭气氛格外敏感。
他是真不想回那个家。如果可以选择,他希望离家越远越好。父母是不能选择的,虽然不是他的理想,却有扯不断的亲情。
放下电话,闫沃心乱如麻,很久不能恢复。这才感觉到,他还是来自于那个家,还是对那里,有复杂的感情。
他考虑了很久。傍晚时,还是去小卖店,打电话给苑鹿。告诉她,自己可能要离开大连了。苑鹿的声音听上去都快哭了,问他什么时候。
他说,明天就去买票,后天走。她不知道,是她这一瞬间的声音,让他下了最后的决心。听着她在难过,他突然觉得,自己是个失败者。不但保护不了妹妹,连自己的生活都成问题。还要害她,为他担心。
或许母亲说得对,他是应该面对现实的人生了。有份好工作,有稳定的收入,固定的住处……有了能力,他才能帮助苑鹿实现她的那些小小心愿。
苑鹿送他的那天,他们去照相馆照了一张青涩的合影。若干年后,闫沃再看到那张照片时,都感叹自己的青春。那时的苑鹿,神情说不上是在笑,还是在委屈。她是忧伤的,但照相的师傅一个劲在逗她笑。而她又笑不出来,就留下那么复杂的别别扭扭的表情。
而闫沃是严肃的,那种故作成熟的严肃。
火车快要进站的时候,苑鹿终于没有忍住,还是哭了。闫沃嘱咐她好好学习,遇到事情就打写信或是打电话给他。结果他越嘱咐,苑鹿的眼泪就掉得越多。闫沃叹口气,对她说:“以后别再去打工了,社会太复杂。听哥哥的。”
苑鹿一边用力揉着眼睛,一边点头。闫沃想要摸摸她的头,手又停止在她的头顶,没有落下去。除了在公交车上,妹妹睡着了,不小心靠在了他的肩上,他们之间,还没有过亲密的接触。
已经开始检票,人们排着队,向检票口涌过去。而闫沃也在这人群之中,却一直在望着苑鹿,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。他从口袋里,掏出早已经封好的信,告诉苑鹿:“等我走了,你再看。”
信是他昨晚写的:“小鹿,信封里有我的一份心意,和你的工资加起来,应该够给奶奶买戒指了。我只是希望,能给她老人家买一个克数多一点的,厚重一些的,老人都喜欢这样的。你不要和我见外,这也是我对她的一种祝福的方式。
我有很多想要嘱咐你的话,莫过于:注意身体,好好学习,要经常笑,我会看得见!”
他留给苑鹿的,除了八百元钱,还有一直陪着他的那本书:《宋词三百首》。夹着书签的那页,正是柳永的《雨霖铃》。
而他心绪,也似这首词中的几句:“留恋处,兰舟催发。执手相看泪眼,竟无语凝噎。念去去,千里烟波,暮霭沉沉楚天阔。
多情自古伤离别,更那堪,冷落清秋节……”